失蹤之谜
杜子卿的装置作品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以欺诈为中心概念,探讨我们对权力、贪婪和个人利益的迷思。杜氏在审视人性意识时,尤其在身分形成和自我呈现的各种表现形态中,刻划出一个浮游於希望与绝望、谎言与事实之间的暧昧领域。
要了解杜子卿的创作意念,我们有必要探究身份建立过程中的微妙动力,并从中获得啟发。他不着痕迹地把高尚和媚俗的文化征象汇聚一起,并欲把国际艺坛和娛乐界之模式拉近,这些元素都充分描绘其作品之多重意念。自1990年代起,他便利用这些建构来审视个体在一个资本主义和追星社会的社会政治道德,他的艺术把追求物质和名声的慾望与自我形象连结起来。如果我们利用传媒文化来摸索身份,并盲目尊崇一些眾人皆知但无人认识的「明星」,将会有甚么后果?我们究竟在掩饰甚么生命空隙?在治疗甚么伤痛?
杜子卿的作品带出身份在社会中的代表性和边缘化之问题,把个体呈现为环球消费主义、或东西对立下种族及殖民霸权的「受害者」。他所引用的手法传达及反映现代及历史文化所制造之信念和社会接收讯息之回响。杜氏擅长採用暧昧和幻觉来表达寓意,并透过装置的多种元素来強化它们的效果。这些元素包含丰富而浪漫的喻象,摘自历史资料库和电影、电视遊戏节目、音乐、广告和时装的消费主义梦幻世界。
杜氏早期的作品把人性潜在的自恋倾向,透过诱惑的时装媒导表露无遗,并从作品中作出自我反思:「如果我们不能光芒四射,扬名天下,就是否代表一文不值?」他利用相对的高尚和媚俗视觉文化指标作为意识模型,然后把自己和观眾投入建构身份的过程中,并质问:「我们究竟是谁?我们希望成为哪种人?」
这些问题牵引到艺术家的主要观点:身份是一个并不可靠的概念;自我形象随着时间而不断调整和改良,并受外在变迁的环境所影响。踏入二十一世纪,随着科技和科学突飞猛进,这种情況将会加剧。然而,或许个体的转型正反映人类心灵所需的调适,属於既定的反应。在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 中,其中一个情景是自我似乎已离开了舞台,只剩下一些虛幻不实的「身份」痕迹,而这个主题亦正是杜子卿的作品的主干。
杜子卿於威尼斯双年展展出的装置作品以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 为题,而这个命题亦是探讨欺诈的最先线索。题目直指威尼斯双年展历史中一件鲜为人知的丑闻:纽約艺术策展人 Christian Leigh 於1993年制作「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亦称「Transactions」) 的「大型跨代艺坛盛会」1,展示了多位着名但鲜为人知的艺术家、设计家和建筑师的作品。有趣的是,这个展览的诞生本是基於Christian Leigh个人的知名度,但日后卻被发现当中原来充满着欺诈与瞒骗。
展览结束后被揭发原来他并未为计划筹得足夠的经费,所有参与计划制作的人员最后亦无奈地空手而回,而意大利当局亦把作品扣押了五年。2 事实上,Leigh被不少人视为江湖骗子,一个短暂而神秘地渗入了艺坛的人,留下一个欺诈与混乱的烂攤子。艺廊负责人Thaddaeus Ropac回忆說:
「我想 [Leigh] 在威尼斯太贪心了:他的开支和野心完全失控,只顾妄想有人会替他结账。展览开始前他带我预先参观展品,另外还有两位收藏家在场,他们均印象深刻。在举行盛大宴会后的第二天他便消失了,从此销声匿迹。」3
其中一个原因杜子卿引用Christian Leigh的展题,是由於该计划在国际最受推崇的艺术舞台上意外惨败,而杜氏亦深受这位艺坛巨星坠落的恶名和Leigh的失蹤事件所触动,所以尝试从Christian Leigh的身上,印证这种自我身分的深层探讨。
Leigh消失后,艺坛亦很快发现他一直在吹噓自己,他的身分始终是个谜 (据說是生於布鲁克林的 Ezra Saftia),他成功以不同的创意工业创造连串的身分:Kristian Leigh (年仅18岁的女装品牌设计师)、Christian Leigh (极富影响力的当代艺术策展人及艺评人) 及C.S. Leigh (电影编剧及导演)。专栏作家Adrian Dannatt形容Leigh 为「失蹤及重现的大师」,「每次失蹤他都会改掉名字」,并留下「可疑的形迹」。4
然而,我们又能否怪罪Leigh? 即使只是昙花一现,他只是按遊戏的玩法为艺坛提供所需的演员及元素:知名度、名人巨星、耀目光芒的豪华盛会?而1980年代的C. S. Leigh更被视为21世纪的先驱 — 一个对名人生活方式充满幻想、传媒对人格聚焦的年代,更甚者是现在每人都有机会透过参加公开比赛,像《美国偶像 》(American Idol) 和 《天桥骄子》(Project Runway) 等同类型的电视节目,取得明星的荣誉和地位。从社会广义的层面看,正如这些电视节目所标榜,我们是否需要不断追求崭新的经验?究竟C. S. Leigh的不断转型是意味一种病态,抑或是对新鲜刺激的正常追求?我们是否都走在这条路上?
美国心理学家Mark Stone在《生活谎言及自我欺骗》(Life-Lies and Self Deceptions)一书中,利用魔术师的掩眼法比喻来解释,自欺如何能变成一种正常且不易被察觉的潜意识行为,他称之为「生活谎言」。生活谎言是指「一种把自己从不确定和自卑的境況中挽救出来的技俩」,同时亦是「抵挡残酷现实的一面盾牌」5。如Stone所言:
「我们只看到魔术师想我们看的。透过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至他/她希望我们专注的事情及地方去,而不是实际发生的事实,我们便给欺骗了…虽然我们不会当自己是魔术师,但我们事实上在玩魔术和进行无数的心理幻觉。它们均以生活谎言的方式出现。」6
杜子卿的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 以生活谎言为命题,还有经大眾文化衍生的尔虞我诈和欺骗出卖。事实上,杜氏引用C. S. Leigh在艺坛的越轨行为,只是轻擦表面,用意是提示观眾往更深层次揭秘。
杜氏的装置刻划了历史上有关欺诈和偽装的意象,焦点放在娛乐 (魔术表演) 及社会文化政治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和当中人物) 两个领域。20世纪中期毛泽东文化大革命的悲剧,透过一幅幅色彩斑烂的成熟芒果、桃和石榴的立体照片装置展现出来。像在盘转的遊戏老虎机上的光亮生果,这些极富诱惑的影像承诺为参与遊戏者带来财富与享受。然而,随着观者的位置转換,三维空间的立体影像亦随之改变,突显出一片原来被诱人生果所掩藏的鬼魅影像。这些鬼影魅像使人联想起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事件,当时马克思的社会政治运动承诺要实现一个強大、繁荣和人人平等的中国,结果卻带来广泛的文化镇压,导致不少中国人民遭监禁和死亡。
在另一个具多重层面的副题上,杜子卿引用了19世纪末两位魔术史上的经典人物,其中一位是金连福 (Ching Ling Foo),生於北京的魔术师,1898年在美国演出大受欢迎;而另一位是程连苏 (Chung Ling Soo),同期人物,实际上是一名叫William Ellsworth Robinson的美国人。Robinson在台上台下均化身成「一流的中国魔术家」,在他掩饰自己本来面目及种族时,事业亦因而扶搖直上,直至1918年在表演首本戏空手接子弹时中枪身亡,他的真正身份才被揭露。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Own Death 引发有关个人和社会关系与真确性的问题,以及我们如何理解自己在世的行为。我们相信些甚么?当生活於一个愈来愈重视表面价值、并藉此掩盖社会问题的过剩文化中,我们是否有困难为道德立场寻求妥协?沒错,不论象征意义是代表遙远的文化大革命,抑或其他更多重的历史和文化意象,我们皆可以全心全意观赏芒果、桃和石榴的美态,而无视它们所隐喻的深层征象。但如果我们刻意漠视程连苏的掩饰,而乐於接受欺骗所带来的娛乐价值,这又是否置个人的道德和目标於不顾呢?
或许C. S. Leigh这条变色龙和我们的分別并不大,他是一个转型者,为了在舞台上以一种新姿态出现,他不断寻求转型,毕竟当表演终结,观眾的热情冷卻时,不就需要利用掩眼法来延续惊喜和挑衅,让遊戏可以继续玩,让观眾和艺人继续投入这不解之谜吗?
Donna McAl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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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Alexi Worth, "The trouble with Christian - Whatever Happened to Christian Leigh - Biography," Artforum, March (2003) (January 25, 2007).
2. See Carol Vogel, "'Captive' Works are Being Freed," New York Times, March 20, 1998 (January 25, 2007).
3. Thaddaeus Ropac, cited in Adrian Dannatt, "The Talented Mr. Leigh," The Sunday Times Magazine, August 7, 2005 (January 25, 2007).
4. Dannatt, Ibid.
5. Mark H. Stone, Life-Lies and Self-Deceptions (Chicago: The Phaneron Press, 2002) (February 10, 2007).
6. Stone, Ibid.
杜子卿
土生土长的杜子卿曾多次参与国际性展览及担任策展人,其作品获澳洲国家画廊、悉尼发电厂博物馆及昆士兰美术馆收藏。杜氏於1994年获伦敦卡姆登艺术中心及国际视觉艺术学院邀请举办个人作品展;2002年,温尼伯美术馆曾对他的装置艺术作品进行研究。此外,杜氏现为香港南华早报及英文虎报艺术及专辑版的特約作者,并於过去十年从事传媒工作。